作为一名在数字健康领域工作多年的战略顾问,我目睹了一个反复上演的剧目。
场景一:供应商的“演示室”。 灯光调暗,巨屏亮起。一个精美的3D渲染界面正在实时处理海量的(模拟)数据。AI引擎在几毫秒内识别出CT影像上的微小病灶,其“先进性”令人目眩。供应商的代表谈论着他们的模型、架构和无与伦比的算力。医院的管理者们点头称是,IT部门印象深刻。
场景二:六个月后的“临床现场”。 一台昂贵的设备或一套崭新的系统,安静地停在护士站的角落。医生们仍然使用着他们熟悉的、哪怕是陈旧的系统。护士们发明了一套复杂的“变通方案”——通常涉及纸笔和Excel表格——来绕过新系统僵化的流程。那套在演示室里无所不能的“先进”技术,在临床的复杂现实面前,成了一个昂贵的摆设。
这种从“演示室的幻觉”到“临床现场的尴尬”的巨大落差,就是当今医疗IT采购模式的核心困境。
我们行业中的许多供应商,仍然沉迷于“技术参数”的军备竞赛。他们夸耀自己的算法更“准”、平台更“快”、功能更“全”。然而,这些“先进性”本身,几乎从未给医院带来真正的价值。
真正的价值,不是来自于技术本身,而是来自于技术被成功“嵌入”临床或管理流程后,所带来的可衡量的业务创新。
这个行业的核心矛盾已经发生转移:挑战不再是“发明”更先进的技术,而是确保技术被“有效采纳”。如果一个供应商不能与医院共同完成“采纳”这最后、也是最艰难的一公里,那么它交付的就不是解决方案,而是一个昂贵的“技术问题”。
那种“我开发,你购买”的传统甲乙方关系已经死亡。医疗IT的未来,属于那些放弃“技术炫耀”、转而投身于“价值共创”的供应商。这不仅是一种更高尚的商业伦理,更是一种即将主导市场的、唯一可持续的生存策略。
1. 失败的解剖:当前模式的三个根本性错位
为什么那些看起来“技术领先”的系统,在现实中却举步维艰?因为它建立在三个致命的错位之上。
错位一:激励机制的错位(卖“许可证” vs. 创“价值”)
我们必须直面一个残酷的现实:在传统的采购模式下,供应商的核心激励是什么?
是“赢得合同”。
为了赢得合同,供应商的精力被导向了需求建议书的纸面游戏。他们必须在功能列表上打满“√”,必须在演示中呈现最炫酷的界面。他们的销售周期在“合同签订”那一刻就已结束。供应商的收入来自于“许可证费用”或“实施费”,而不是来自于“医院是否因此降低了败血症死亡率”。
而医院的激励是什么?是“规避风险”和“解决问题”。
这种激励机制的根本性错位,导致了荒诞的后果:供应商有动力去承诺一个“包治百病”的复杂系统,因为这能卖出高价;而医院则被迫去采购一个他们既不完全理解、也缺乏资源去落地的“庞然大物”。
当供应商的利润在“实施上线”那一刻已经锁定,他们就没有足够的经济动力,去为“上线”之后长达数年的、痛苦的“采纳”过程投入资源。
错位二:系统视角的错位(机器 vs. 生态)
许多IT供应商习惯于用“工程师思维”来看待医院。他们认为医院是一个“复杂但可预测”的机器。如果一个齿轮(比如“医嘱流程”)坏了,他们就试图设计一个“更好”的新齿轮换上去。
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误判。
医院不是一台机器,它是一个“复杂适应性系统”,一个生命生态。
在这个生态里,有医生、护士、管理者、患者等多种“物种”。他们有各自的动机、习惯和利益诉种。他们之间的互动,产生了大量“潜规则”和非正式的“变通流程”。这些流程虽然在IT系统上“不可见”,却是维持医院运转的真正“结缔组织”。
“炫技型”的IT系统,就像一个未经生态评估就贸然引入的“外来物种”。它试图用自己“标准、僵化”的逻辑,去覆盖(而不是适应)那个早已存在的、有弹性的本地生态。
结果必然是排异反应。临床人员(本地物种)会用脚投票,他们会绕开、抵制、或忽视这个“入侵者”,因为它破坏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旧流程,却没有提供一个真正更好的新流程。
错位三:价值焦点的错位(功能 vs. 流程)
“我们的AI能自动写病历。” “我们的系统集成了200个功能模块。”
这些都是典型的“功能导向”宣传。但临床医生需要的不是“功能”,他们需要的是**“更优的流程”**。
举一个具体的例子:脓毒症早期预警。
“炫技”的供应商会说:“我的AI模型对sepsis的识别准确率高达98%!”
“共创”的供应商会问:“当这个98%的警报触发时,然后呢?”
这个“然后呢”(So What)才是价值的关键。
警报是推送给主治医生,还是护士站,还是一个专门的快速反应小组(RRT)?警报的“信噪比”如何?如果误报率太高,它会不会在三天内就被临床医生集体屏蔽(警报疲劳)?当RRT小组接到警报后,他们的标准作业程序是什么?他们是否有权绕过主治医生,直接开具抗生素医嘱?
一个98%准确率的AI警报,如果不能无缝嵌入到一个被严格执行的、全新的“临床处置流程”中,它的价值等于零。
而这个新流程的设计、培训、迭代和优化,恰恰是传统IT供应商所忽视的。他们热衷于交付那个“警报器”,却从不参与设计那个“消防流程”。
2. 新的范式:从“技术交付”到“价值共创”
如果旧的模式已经穷途末路,那么新的模式应该是什么样子?
它不再是“甲乙方”的交易关系,而是“价值合伙人”的共创关系。在这种关系中,医院和供应商不再是“买”和“卖”的关系,而是“共同投资、共担风险、共享成果”的关系。
这要求供应商的角色发生根本性转变——从“软件工程师”转变为“临床人类学家”、“流程设计师”和“变革管理者”。
阶段一:诊断—— 成为“临床人类学家”
在“共创”模式下,项目启动的第一步,绝不是开“需求宣讲会”,而是“临床流程的民族志调研”。
供应商的核心团队(必须包含产品经理和设计师,而不仅仅是销售)必须穿上白大褂,真正“泡”在科室里。他们必须像人类学家一样,去观察、提问和绘制地图:
护士交接班时,那块白板上真正的信息是什么?
医生开医嘱时,会在哪几个系统间来回切换?那个让他烦躁地“啧”了一声的卡顿点在哪里?
病人从入院到出院,他手里的那张“指引单”和系统里的“患者路径”有什么不同?
供应商必须停止询问医院“你们想要什么功能”,而必须去观察“你们的痛点到底是什么”。 这种基于“田野调查”的诊断,远比RFP上的功能列表更接近真实。
阶段二:共创—— 建立“混合战队”
诊断出真正的“痛点”(比如“出入院流程繁琐导致床位周转率低”)之后,下一步是成立一个“混合战队”。
这个团队必须是“实体化”的,而不是临时的会议。它必须由双方的决策者(医院的业务副院长、医务科主任,供应商的产品副总裁)和执行者(一线医生、护士长、IT工程师)共同组成。
这个战队的唯一使命,不是“确保系统按时上线”,而是“确保业务目标(如床位周转天数缩短0.5天)得以实现”。
在这个“战队”里,技术只是工具箱里的一种。他们讨论的重点将是**“新流程”**。比如:“为了让出院结算更快,我们是否应该把医保审核环节前置到出院前24小时?如果前置,系统、财务、医保办的流程应该如何再造?”
在这个阶段,供应商不再是“接需求”的乙方,而是“设计新业务模式”的顾问伙伴。
阶段三:实现—— 衡量“结果”,而非“功能”
旧模式衡量“项目成功”的指标是:系统是否按时上线?功能列表是否全部交付?
新模式衡量“成功”的唯一指标是:“双方预先约定的业务价值,是否已经实现?”
这要求供应商与医院共同定义一套清晰、可量化的“价值仪表盘”。这个仪表盘上不应该有“系统宕机时间”或“并发用户数”这种技术指标,而应该是:
临床价值: 特定病种的死亡率、并发症率、平均住院日。
运营价值: 床位周转率、门诊人均等待时间、药品/耗材库存周转。
体验价值: 医生“文书工作”时长、护士“无效行走”距离、患者满意度。
当供应商的收入与这个“价值仪表盘”挂钩时,他们的行为模式才会真正改变。 他们会比医院更关心那个新流程是否被采纳,会主动投入资源去培训、去优化,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收入。
3. 跨越鸿沟:为什么“标准”是“共创”的基石
有人会说,这种“价值共创”模式,本质上是“项目制”或“咨询服务”,它太“重”了,无法规模化。
这是一个合理的质疑。如果每个医院的“共创”都是从零开始的“定制开发”,那供应商的边际成本将高到无法承受。
要让“价值共创”得以规模化,唯一的答案就是:建立在“标准”之上。
这正是我作为卫生信息标准专家的核心洞察。我们所说的“标准”,至少包含两个层面:
层面一:数据标准(互操作性的基石)
在旧模式下,供应商倾向于建立“数据孤岛”和“私有接口”,因为这是**“锁定客户”**的最佳手段。一旦医院用了A厂商的EMR(电子病历),就很难再用B厂商的PACS(影像系统),因为数据不通。
但在“价值共创”模式下,这种“技术锁定”是价值的最大敌人。
因为真正的“业务创新”(比如前面提到的sepsis预警),必然需要打通多个系统的数据——它需要EMR的体征数据、LIS(检验系统)的血常规数据、HIS(医院信息系统)的患者位置数据。
如果一个供应商的平台是“封闭”的,它就从根本上扼杀了与医院“共创”的可能。因为它无法利用医院生态中其他系统的数据。
因此,未来的供应商必须是“开放”的拥护者。他们必须主动拥抱(而不是被动应付)FHIR、OMOP、SNOMED CT等国际标准。他们交付的系统必须像“乐高积木”一样,拥有标准化的“插槽”,可以随时与医院内(甚至跨医院)的其他系统进行“即插即用”的数据连接。
供应商的护城河,不应再是“数据孤岛”,而应是基于“开放数据”之上的、“更深刻的业务流程理解力”。
层面二:业务流程的“最佳实践”标准化
“价值共创”并不意味着每一家医院的流程都要“重新发明轮子”。
在特定领域(比如“日间手术流程”、“VTE防治流程”),行业内已经存在公认的“最佳实践”。
一个成熟的“共创型”供应商,应该将其在与头部医院“共创”过程中沉淀下来的“最佳流程”,“产品化”和“标准化”。
它交付给A医院的,不只是一个“日间手术软件”。
它交付的,是一套“基于xx医院最佳实践的、标准化的日间手术业务包”。这个业务包里,70%是标准化的最佳流程(可快速部署),30%是为A医院的特定情况(比如不同的病区布局或人员配置)预留的、可通过“共创”来灵活配置的接口。
这才是规模化的正确路径:以“标准化的数据底座”为基础,以“标准化的最佳业务实践”为框架,以“敏捷的共创”为手段,实现“个性化的价值落地”。
结论:告别“供应商”,成为“共生体”
回到开头的场景。那个在演示室里闪闪发光的技术,和那个在病房里积满灰尘的系统,代表了医疗IT的“旧世界”和“新世界”的分野。
在旧世界里,供应商的口号是“技术制胜”。他们是“军火商”,出售越来越“先进”的武器,但从不踏入“战场”。
在新世界里,供应商的唯一生存之道是“价值制胜”。他们必须成为医院的“共生体”,深入到临床流程的“毛细血管”中。他们必须有勇气和医院签署一份“对赌协议”,承诺一个“可衡量的业务成果”,而不是一个“功能列表”。
那种“炫耀技术”的时代已经结束了。
医院的管理者们已经越来越清醒:他们不需要更多的“功能”,他们需要的是“可被采纳的流程创新”和“可被证实的价值实现”。
对于所有医疗IT供应商而言,这都是一个决定生死的战略转向。你不能再仅仅是一个“技术供应商”,你必须进化为“业务创新伙伴”。
你的价值,不再取决于你的代码有多先进,而取决于你能在多大程度上,与你的医院客户共同创造并实现一个可衡量的、更优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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