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正在失去对“确定性”的控制,而这或许是医疗数字化以来最大的危机,也是唯一的转机。
在过去二十年里,我作为战略顾问走遍了国内顶尖的三甲医院,参与了无数次关于“互联互通”、“电子病历评级”的争吵。我们在这个行业里构建的所有大厦,其地基都是确定性(Determinism)。
如果你输入“阿司匹林”,系统必须弹出“出血风险提示”。如果医生点击“保存”,数据必须毫无偏差地写入数据库的那个格子里。这是一个 Input A 必然导致 Output B 的世界。在这个世界里,错误是可以被追溯的,责任是清晰的。
但昨天,当我看完 Martin Fowler 关于 AI 与软件工程未来的访谈,那种熟悉的、冰冷的脊背发凉感再次袭来。Martin 指出,AI 带来的最大变革,不是效率的提升,而是从确定性向非确定性(Non-determinism)的根本跃迁。
把这个逻辑平移到我们需要极度严谨的医疗领域,意味着什么?
意味着我们正在把一个只会照章办事的死板秘书,换成了一个才华横溢但偶尔会产生幻觉的天才疯子。
这是一个范式级的断裂。如果你还在用“工具”的思维去理解 AI,你不仅会浪费这次技术红利,更可能将你的机构置于巨大的法律与伦理风险之中。
一、 确定性的黄昏与概率的黎明
现在的电子病历(EMR)为什么难用?因为它是对物理世界的拙劣模仿,是强行用结构化字段去禁锢流动的临床思维。医生之所以恨 EMR,是因为它要求人像机器一样思考。
AI 的出现本应是解药。它允许自然语言,它理解模糊意图。但 Martin Fowler 极其敏锐地指出:当你接受了自然语言的灵活性,你也就被迫接受了结果的不可预测性。
在医疗场景下,这种“不可预测性”是致命的。
当 AI 辅助诊断系统给出一个治疗建议时,它不再是基于死板的规则树(Rule-based),而是基于数亿参数计算出的一个“概率最高的词”。它不是在查阅医学指南,它是在进行概率生成。
这就是目前的死结: 医学追求的是循证医学(EBM)的铁律,而 AI 提供的是统计学上的相关性。
如果我们不能解决这个认知冲突,所有的“智慧医疗”都只是披着高科技外衣的盲人摸象。
二、 人的退守与进击:从操作者到“验证架构师”
Martin 在访谈中提到了一个极具破坏性的概念——“Vibe Coding”(感觉编程),即开发者只凭感觉让 AI 写代码,而不去深究原理。他警告说,这会切断人的学习回路(Learning Loop)。
在医疗领域,我将其称为“临床直觉的去势”。
如果年轻医生习惯了点击 AI 生成的“完美病历”,习惯了照单全收 AI 推荐的检查路径,五年后,当 AI 遇到一个它是从未见过罕见病例而产生幻觉时,这位医生还有能力识别出其中的荒谬吗?
人机协作的机制必须发生根本性的改变:
任务拆解(Decomposition): 医生不能再把“写病历”这个大任务整个丢给 AI。你必须学会将任务拆解为“提取主诉”、“归纳现病史”、“建议鉴别诊断”。每一个环节,都是一次独立的交互。
认知验证(Cognitive Verification): 这是未来的核心医术。医生的核心能力将从“记忆知识”转变为“验证建议”。
以前:医生背诵《内科学》。
未来:AI 输出《内科学》的内容,医生必须在 3 秒内判断:“这句话在当前患者的肾功能不全背景下,是错的。”
循环中的最终裁决(Human-in-the-Loop): 所有的 AI 决策,在触达患者之前,必须经过一个拥有执业资格的人类大脑。这不仅仅是法律要求,更是为了防止系统性的平庸之恶。
我们不再是系统的操作工,我们是 AI 输出内容的“总编辑”和“首席合规官”。
三、 语境感知:AI 必须懂得“院规”大于“医理”
通用的 GPT 模型在医疗里是无法直接落地的。为什么?因为它们懂“医理”,但不懂“院情”。
Martin 强调,AI 需要与业务环境融为一体。在医疗里,这个“环境”极其复杂:
法律法规: 比如某个药在这个省份的医保报销政策。
机构习惯: 比如这家医院心内科对于抗凝药的特殊偏好。
资源约束: AI 建议做 PET-CT,但你们医院压根没有这台设备,或者患者的经济状况无法承受。
一个没有机构记忆(Institutional Memory)的 AI,就像一个空降的外国专家,理论头头是道,落地水土不服。
未来的医疗 AI 架构,必须是一个“三明治模型”:
上层: 通用大模型(负责医学常识、语言理解)。
中层: 机构知识库(RAG,负责医院协议、法律法规、药品目录)。
下层: 个人偏好层(负责懂你)。
四、 个性化刻画:从“用户画像”到“数字化身”
这是 Martin 提到的第三点,也是最温暖的一点。
现在的系统是冷漠的。你用了十年 EMR,它依然不知道你喜欢把“体格检查”写得简略一点,还是喜欢详尽地描述肺部啰音。
未来的 AI 应当具有长短期记忆。它应该记得:
长期记忆: “李医生是呼吸科专家,他对慢阻肺病人的病史描述有特定的逻辑结构。”
短期记忆: “刚才李医生修改了我生成的这句关于‘胸痛’的描述,下一段现病史里,我要自动调整措辞风格。”
通过 Prompt Engineering(提示词工程),我们实际上是在训练一个“数字化身”(Digital Twin)。这个化身不仅是助手,它是医生思维的外化。
当 AI 能够预测你的下一个关注点,当它能够用你的语气写出符合你职业尊严的病程记录时,信任才会真正建立。
五、 结语:在不确定的浪潮中锚定人性
我们正站在一个分岔路口。
左边,是我们懒惰地将大脑外包给 AI,最终导致医疗质量的黑箱化和临床能力的退化。 右边,是我们痛苦地进化,学会驾驭这种“非确定性”,构建起严密的验证体系,让 AI 成为释放医生人文关怀的杠杆。
技术在加速,但医疗永远是关于人的。
不管算法如何进化,握着患者的手解释病情时眼里的光,面对绝症时共同承担的勇气,这些是确定性的,也是算法永远无法计算的。
我们需要 AI 处理那些繁琐的、基于概率的信息,以便我们腾出手来,去处理那些关于生命、尊严和爱的——确定的事。
–EOF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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