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言:真相不在会议室,而在走廊里
请各位想象一个场景:你作为需求顾问,去访谈一位忙碌的科室主任,问他:“您觉得,在您的科室里,最需要AI来解决的问题是什么?”
你可能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?
他可能会说:“我需要一个能辅助我们进行罕见病诊断的AI。” 或者,“我希望AI能帮我们预测病人发生败血症的风险。”
这些需求,听起来都非常“高大上”,非常有价值。但它们往往是“伪需求”,或者至少,不是我们应该最先去触碰的“硬骨头”。为什么?因为这些需求,描述的是一种“理想中”的期望,是一种“政治正确”的表达。它听起来很符合一个追求技术前沿的科室主任的身份。
但如果你换一种方式,你不在会议室里访谈他,而是像一个“影子”一样,静静地跟在他身边,观察他一天真实的工作。你会发现什么?
你可能会发现,这位每天都在思考“罕见病”的主任,他一天中,有超过40次,都在重复着一个极其单调的动作:从HIS系统里,复制患者的姓名和ID,然后切换到PACS系统,粘贴,打开影像,看完后,再切换回HIS系统……
每一次切换,耗时15秒。一天40次,就是10分钟。对于一个管理着20个医生的科室,光是这个“复制-粘贴”的动作,每天就会消耗掉超过3个小时的宝贵时间。
这个“复制-粘贴”,就是我们要找的“时间黑洞”。它如此微小、如此琐碎,以至于医生们自己都可能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,不会在正式的访谈中提及。但它就像一个隐藏的水龙头,日复一日地,滴漏掉医院最宝贵的智力资源。
而我们这一讲的核心方法论,就是要完成一次从“访谈式”到“观察式”的需求挖掘转变。我们要停止“听他们说”,开始“看他们做”。因为一个组织真正的痛点,不写在汇报PPT里,而是隐藏在员工们每天被迫执行的、那些“不合理但已习惯”的工作流程细节中。
第一部分:成为“医疗人类学家”—— 带上秒表去蹲点
要找到“时间黑洞”,我们唯一的工具,不是问卷,而是我们的眼睛、耳朵、和一个秒表。
我要求各位顾问,在项目启动的勘察阶段,必须拿出至少一整个工作日的时间,去我们选定的试点科室“蹲点”。
“蹲点”不是简单的参观,它是一项有严格纪律的、类似“人类学田野调查”的工作。
蹲点前的准备:
- 获得许可与信任: 我们必须提前与科室主任沟通,阐明我们的目的不是“监工”或“找茬”,而是为了帮助他们发现并解决流程中的瓶颈。我们要像一个“临床实习生”一样,申请“带教”,而不是像一个“检查组”一样,搞突然袭击。
- 选择观察对象: 我们要选择科室里最有代表性的几类角色进行跟随观察。比如,一位忙碌的住院总医师,一位资深的主治医生,和一位负责大部分执行工作的护士。
- 明确观察工具: 你的工具很简单——一个笔记本,一支笔,一个手机秒表。
蹲点中的纪律:
- 保持“隐形”: 你的角色是观察者,不是干预者。要尽可能地减少你的存在感,不要打断医生的工作流程,不要不停地提问。你的问题,应该留到他们休息的间隙。
- 记录“事实”,而非“观点”: 你的笔记本上,记录的应该是像“10:05,王医生打开A系统,查询患者李四的最新血常规报告;10:06,未找到,切换到B系统;10:07,在B系统找到,截图,粘贴到微信,发给上级医生”这样的客观事实流。而不是“医院的系统设计得真烂”这样的主观评价。
- 启动你的秒表: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。你要像一个工业工程师一样,对那些你认为可能是“时间黑洞”的微观操作,进行计时。
- 一次跨系统的“复制-粘贴”,耗时多久?
- 从医生口述完医嘱,到护士在系统中找到并执行,中间有多少时间的延迟?
- 医生为了写一份出院小结,需要来回切换几个不同的系统界面?每次切换耗时多久?
蹲点后的复盘:
一天蹲点结束后,你的笔记本上,应该已经记录了上百条这样的“事实流”和“计时数据”。晚上,你需要做的,就是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,进行一次“法医式”的分析。
你要问自己几个问题:
- 哪个动作,在今天被重复的次数最多?
- 哪个流程,在今天耗费的总时间最长?
- 哪个环节,让医生们表现出了最明显的“烦躁”或“无奈”的情绪?
- 哪个问题,是他们用来“变通”(比如用微信截图、用手机拍屏)来解决的? (人们的“变通”之处,往往就是系统设计最失败之处)
通过这个过程,你就能从纷繁复杂的日常工作中,像淘金一样,筛选出那些最闪亮、最值得我们去攻击的“时间黑洞”。
第二部分:时间黑洞的分类与“解剖”
通过蹲点观察,我们会发现,“时间黑洞”并非铁板一块,它们有不同的“形态”和“成因”。我们可以将其大致分为三类。理解其分类,有助于我们设计出更具针对性的解决方案。
类型一:跨系统的信息“断裂”
- 表现: 医生需要像“搬运工”一样,在不同的、老旧的、互不连通的系统(HIS、EMR、LIS、PACS…)之间,手动地搬运信息。
- 典型场景:
- 写病历时,需要打开影像系统看片子,打开检验系统看报告,然后把结论手动敲入病历系统。
- MDT多学科会诊前,需要有人从各个临床系统里,把患者的资料分别导出、打印、整理成册。
- AI的解决方案: 在这里,LLM扮演的是一个“信息聚合器”和“统一视图”的角色。我们的解决方案,应该是一个能够通过接口,连接所有“信息孤岛”的平台。它可以在一个界面内,将患者的所有信息(病历、影像、检验、病理…)进行智能化的、以时间线或器官系统为主题的重组和呈现。医生不再需要“切换”,他只需要“滚动”和“点击”。
类型二:非结构化到结构化的“转译”
- 表现: 大量的、有价值的信息,是以非结构化的形态(如自由文本、语音、图像)存在的。医生需要花费大量精力,去“阅读、理解”,并将其转化为结构化的、可用于下一步操作的信息。
- 典型场景:
- 阅读一份几十页的外院病历,并从中手动摘录出“关键既往史”和“用药史”。
- 听取下级医生的口头病情汇报,并抓住其中的核心要点。
- AI的解决方案: 在这里,LLM扮演的是一个“超级阅读理解器”和“信息摘要师”。它可以快速地“阅读”海量的自由文本,并按照预设的模板,提取出关键的结构化信息。比如,自动生成一份“外院病历摘要”,内容包括主要诊断、关键治疗史、过敏史等。
类型三:心智到文本的“编码”
- 表现: 医生在脑海中,已经完成了复杂的临床思考和决策。但他们还需要花费同样甚至更多的时间,将这些“心智活动”的结果,翻译成符合规范的、严谨的“书面语言”。
- 典型场景:
- 我们反复强调的各类医疗文书的撰写。
- 将一次复杂的查房讨论,整理成一份逻辑清晰的“主任查房记录”。
- AI的解决方案: 在这里,LLM扮演的是一个“思维放大器”和“语言风格师”。医生只需要提供思考的“核心骨架”(几个关键词、几句口述),AI就能为其“丰满血肉”,生成一篇结构完整、措辞规范的文本。
通过对“时间黑洞”进行这样的分类解剖,我们的解决方案就会变得更加精准。我们清楚地知道,我们到底是在解决一个“信息断裂”的问题,还是一个“信息转译”的问题,亦或是一个“思维编码”的问题。
第三部分:MVP的定义 —— 解决最大、最痛的那个黑洞
现在,我们已经通过蹲点,识别出了科室里Top 3的“时间黑洞”,并且对它们进行了分类解剖。
我们的最后一步,就是定义我们的MVP(最小可行产品)。
MVP的精髓,不在于“最小”(Minimum),而在于“可行”(Viable)。“可行”的意思是,这个产品虽然功能极简,但它必须能完整地、一针见血地,解决掉用户那个最大、最痛的痛点,并因此创造出可感知的、明确的价值。
一个好的MVP,应该像一把“瑞士军刀”,而不是一个庞大的“工具箱”。它可能只有一个功能,但这一个功能,必须是用户每天都离不开的。
如何定义MVP?
- 聚焦于Top 1的时间黑洞: 从我们识别出的所有“时间黑洞”中,选择那个“痛苦指数”最高的(频率最高、耗时最长、最枯燥/风险)。我们的第一个版本,有且只有一个目标:彻底填平这个黑洞。
- 追求“极致的单点体验”: 我们要将所有的研发和设计资源,都聚焦在这一个点上,力求做到极致。比如,如果我们选择的MVP是“语音录入病程记录”,那么我们的语音识别在医疗领域的准确率,就必须做到业界顶尖;我们生成的病历初稿的质量,就必须高到让医生只需要做最少的修改。
- 抵制“功能蔓延”的诱惑: 在MVP阶段,产品经理最大的敌人,就是来自各方的“好建议”。“你们能不能顺便再加一个XX功能?”“这个地方如果能再优化一下就好了。” 我们必须学会对所有非核心的功能需求,都坚定地说“不”。我们的目标,不是做一个“面面俱到”的平庸产品,而是做一个“单点突破”的惊艳产品。
MVP的价值:
通过这种方式定义的MVP,能为我们带来巨大的战略优势:
- 最短的价值验证周期: 因为我们解决的是最痛的点,所以我们能最快地看到效果,获得用户的积极反馈,从而向决策层证明项目的价值。
- 最低的研发风险: 因为功能极简,所以开发周期短,投入成本低,即便失败了,也是一次“廉价的失败”。
- 最强的用户粘性: 一旦用户习惯了用我们的“瑞士军刀”来解决他们最痛的那个问题,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。这就为我们后续推广更复杂的功能,打下了最坚实的用户基础。
结论:最好的需求,不是问出来的,是“看”出来的
今天我们学习了一套与众不同的需求挖掘方法论。
我们不再依赖于那些充满偏见和误导的“访谈”,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,但也更诚实的道路。我们选择成为“医疗人类学家”,带上我们的秒表,深入到工作流的“田野”中去。
我们学会了:
- 用“蹲点”的方式,去“看”他们做什么,而不是“听”他们说什么。
- 用秒表去量化,从而精准地定位那些隐藏的“时间黑洞”。
- 对这些黑洞进行分类解剖,以设计出更具针对性的解决方案。
- 最终,将我们所有的力量,聚焦于解决那个最大、最痛的黑洞,以此来定义我们的一针见血的MVP。
希望各位能将这个方法论,融入你们的血液。因为最好的需求,从来都不是被“创造”出来的,也不是被“访谈”出来的。它们就静静地躺在那里,隐藏在每一个不合理的流程中,隐藏在每一次无奈的“复制-粘贴”里,隐藏在医生们每一个疲惫的叹息声中。
我们的工作,就是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同理心,去把它们“发现”出来。
在下一讲,我们将进入技术架构的领域。我们将探讨,如何将我们发现的这些需求,转化为一个坚固、可靠、且面向未来的技术架构。我们将再次强调“RAG优先”的原则,并探讨如何在架构中,内置各种“安全阀”,来确保我们系统的万无一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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